微小说: 一起带回家
我二十九岁那年,还在村里做木匠。
刨子推过松木时,木屑像金黄的雪,簌簌落在围裙上。
家里的柜子早被娘擦了三遍,相亲对象的照片压在镜框下,姑娘梳着齐刘海,眼神却像隔着层雾。
不是不着急,是心里总惦记着村口那台缝纫机。
还有坐在缝纫机前的女人,周秀莲。
她男人走得早,在矿上挖煤,塌方时埋在了井下。
留下她和一个刚会走路的丫头,守着三间土坯房,房后有棵老槐树,粗得要两个人合抱。
那年她二十七,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,头发用黑发卡别在耳后,手腕细得像老槐树新发的枝丫。
缝纫机是她男人留下的,摆在堂屋窗边,阳光好的时候,踏板踩起来“咯噔咯噔”响,像谁在轻轻敲梆子。
那天我去河边挑水,扁担压得肩膀生疼。路过她家院墙时,正看见她蹲在缝纫机前捣鼓,眉头蹙得像团乱线。
“栓子哥。”她抬头看见我,声音轻得像柳絮,“这机子老卡线,你能不能帮着瞅瞅?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跟她男人还算熟,以前他总扛着锄头来我家借刨刃。现在人没了,剩下她一个人,连缝纫机坏了都得找外人。
“行。”我把水桶撂在墙根,袖子往上一捋。
缝纫机的铁皮罩子发烫,机油味混着槐花的甜香。
我蹲下来拧螺丝,能看见她垂下来的发丝,发梢沾着点线头。
她递工具时,指尖不小心碰到我手背,我像被针扎似的,手一哆嗦,螺丝刀掉在地上。
“咋了?”她问。
“没事。”我弯腰去捡,额头差点撞上踏板,“这皮带该换了,梭芯也得擦擦。”
她转身去厨房倒水,围裙上还沾着面粉。老槐树的影子透过窗格,在她背上晃来晃去,像谁偷偷画上去的花纹。
“你家丫头呢?”我没话找话。
“在里屋玩布头儿呢。”她把搪瓷缸递给我,水太烫,我捧着缸沿小口喝,“她总说要给布娃娃做新衣裳。”
正说着,里屋传来“咚”的一声,接着是孩子的哭声。
她赶紧跑进去,再出来时,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丫头,脸上还挂着泪珠。
“让你别碰剪刀。”她哄着,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。
那丫头却指着我,眼泪汪汪地喊:“叔叔,给我修玩具车。”
我一看,地上躺着辆缺了轮子的铁皮车,漆都掉光了。
“行,叔给你修。”我从工具箱里翻出钉子,刚要动手,她娘却递过来一块烙饼,黄澄澄的,还带着热气。
“尝尝,刚烙的。”她低头绞着围裙角,“你帮这么大忙,总不能空着手。”
烙饼咬在嘴里,又香又脆。我忽然想起娘说的话,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让我少往她家凑。
可手里的烙饼太烫,烫得我心里发慌,也烫得那些闲话都成了过眼云烟。
从那以后,我往她家跑得越来越勤。
不是修缝纫机,就是给丫头修玩具。
有时她娘去地里干活,我就帮着喂鸡,撒把玉米粒,老母鸡“咯咯”地扑棱着翅膀围过来。
丫头跟在我身后,揪着我的衣角喊“栓子叔”,声音像老槐树上的雀儿叫。
村里开始有闲话了。
王婶在井台边洗衣服,见我路过,故意提高嗓门:“哟,栓子又去秀莲家献殷勤啊?缝纫机修好了还去,莫不是惦记上人家的烙饼了?”
我没搭理她,扁担压得更沉了。
回家跟娘说,娘把筷子往桌上一拍:“我就知道!一个寡妇带个娃,你图啥?图她那台破缝纫机?”
“娘,”我闷头扒拉着饭,“她不容易。”
“不容易的人多了去了!”娘瞪我,“你要是敢娶她,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!”
那天晚上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外的老槐树影子晃啊晃,像周秀莲低头时的样子。
我想起她递烙饼时指尖的温度,想起丫头喊我“叔叔”时亮晶晶的眼睛,心里像被猫爪子挠着,又痒又疼。
过了几天,下大雨。
我惦记着她家的土坯墙,拿了苫布往她家跑。雨点子砸在脸上,生疼。
刚到院门口,就看见她娘俩站在屋檐下,丫头缩在她怀里,缝纫机用塑料布盖着,可墙角还是渗了水。
“快进来!”她把我拉进堂屋,递来毛巾,“这天儿,你还跑来干啥?”
“怕墙塌了。”我抹着脸上的水,看见她袖口都湿了,“我帮你把墙角砌砌。”
她没说话,转身去厨房烧热水。我拿起锄头和泥,雨水混着泥浆,糊了一裤子。
丫头撑着把小伞,站在我旁边看,忽然说:“叔叔,你像我爹。”
我手里的锄头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周秀莲端着热水出来,听见这话,眼圈一下子红了。她把水杯塞给我,低声说:“别听孩子瞎说。”
可我心里却像开了扇窗,亮堂堂的。雨还在下,老槐树的叶子被打得“沙沙”响,可我觉得这雨声比啥都好听。
从那以后,我娘更生气了。
她把我的工具箱藏起来,不让我出门。可我总能找到借口,不是说去镇上买钉子,就是说去河边砍木料,其实都绕到周秀莲家。
她娘似乎看出了啥,有次我去修窗棂,她塞给我一双新纳的布鞋,针脚密得像缝纫机轧出来的线。
“穿上试试,”她笑眯了眼,“秀莲说你鞋底子磨薄了。”
我接过鞋,手心发烫。
村里的庙会快到了。
我想去看杂耍,刚走到村口,就看见周秀莲抱着丫头站在老槐树下,丫头手里拿着个糖人,见了我就喊:“叔叔,吃糖人!”
“婶子呢?”我问。
“在家包饺子呢,”她把丫头放下来,“说让你晚上去吃饭,包了你爱吃的韭菜鸡蛋馅。”
我的心跳得更快了。
“我啥时候说爱吃韭菜鸡蛋馅了?”
“你上次修柜子时说的。”她低头踢着石子,嘴角却偷偷往上翘。
那天的饺子真香。
韭菜混着鸡蛋,还有点虾皮的鲜味,我吃了三大碗。她娘在一旁直乐,给我斟了杯米酒,说:“栓子啊,我看你俩也别耗着了,我这把老骨头还等着抱外孙呢。”
我差点被饺子馅呛着。
周秀莲的脸比煮熟的虾还红,低头使劲扒拉碗里的饺子。丫头却举着筷子喊:“叔叔当我爸爸!”
屋里一下子静了。
我看着周秀莲,她也看着我,眼睛里像落了星星。
“婶子,”我放下筷子,心里像揣了块石头,“我得回家跟我娘说。”
“说啥?”她娘把筷子往桌上一拍,“你要是不答应,今晚就别踏出这个门!”
我看着周秀莲,她咬着嘴唇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丫头拉着我的手,小声说:“叔叔,我想有爸爸。”
我的心一下子软了。
“好。”我听见自己说,“我答应。”
周秀莲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眼泪掉在饺子汤里,荡起一圈圈涟漪。她娘却笑了,拍着大腿说:“我就知道你小子靠谱!”
回家的路上,月亮很圆。
我走到自家门口,听见娘在屋里叹气。推开门,娘坐在灯底下纳鞋底,见了我,把鞋底往旁边一扔:“你还知道回来?”
“娘,”我蹲在她面前,“我想娶周秀莲。”
娘没说话,拿起鞋底继续纳,针穿过布底,发出“噗噗”的声音。过了半晌,她才说:“她带着个娃,以后日子难。”
“难我也认。”我看着娘的白发,“我喜欢她,也喜欢那丫头。”
娘把针往头发上蹭了蹭,忽然说:“明天去集上买两匹布,给秀莲做身新衣裳。”
我鼻子一酸,差点哭出来。
后来的事,就顺理成章了。
我用最好的桃木给她打了个衣柜,漆成大红色。
她把缝纫机擦得锃亮,摆在新房里。丫头管我叫“爸爸”,声音越来越甜。
村里还是有人说闲话,说我傻,说我娶了个带油瓶的女人。
我不理。
我每天扛着工具去干活,她在家做饭缝补,丫头在院子里追着老母鸡跑。缝纫机的“咯噔”声和丫头的笑声混在一起,像世上最好听的曲子。
几年后,我们攒了点钱,在镇上开了家家具店。
她把缝纫机也搬了过去,摆在店门口,给客人缝补衣裳。丫头放学回来,就趴在缝纫机边写作业,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俩身上,暖烘烘的。
后来,我们又有了个儿子。
儿子像我,虎头虎脑的,总爱趴在缝纫机上玩线团。周秀莲看着他们,脸上笑出了褶子,眼角的细纹像缝纫机轧出的细密针脚。
现在我六十多了。
家具店早就交给儿子打理,我和秀莲搬回了村里的老房子。
“你看这机子,”她摸着泛光的铁皮,“跟了你一辈子,比我还亲呢。”
我笑她:“胡说,你才是跟我一辈子的人。”
她脸一红,像当年那个蹲在缝纫机前的小媳妇。
丫头早就嫁人了,带着外孙回来看我们,外孙跟我小时候一个模样,总爱缠着我问:“外公,你当年怎么娶外婆的呀?”
我就指着老槐树,跟他说:“就因为你外婆家的缝纫机老卡线,你外公去修,一来二去,就把你外婆修回家了。”
外孙听得直乐,秀莲在一旁笑着骂我:“就知道瞎编。”
可我知道,不是瞎编。
我常想,如果当年没去修那台缝纫机,是不是就错过了这辈子最暖的光?
幸好,我去了。
还把她,连同那台“咯噔咯噔”响的缝纫机,一起带回了家。